快要关闭的时候,看见一架两马车从对面的雨幕中驶出。那车辇仅用一匹马拉,制式简单,并不比京中官宦的标准,但温姝还是一眼便认出来,那是谢夫人出远门之时,偶会使用的轻车。一个身着荼白色暗云纹的身影从车辇中行了下来。她一身简净便装,独自撑伞,甚至摆手让马车和随行的嬷嬷都等在了寺外。温姝心头一凛,下意识便放下了车帘。谢夫人父母已亡,寒衣节上寺庙祭拜实属常理,可若是祭奠父母,谢夫人方才又为何要寻理由推脱?且现下又正是寺庙闭门的时候,寻常人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前往。温姝心中生疑,坐在车中半晌不动。雨点噼里啪啦地落着,敲打在壁板上,让人心乱不已。“姊姊?”温二娘倾身过来,不解道:“姊姊怎么了?可是有哪里不对?”温姝笑着摆了摆手,道了句“无碍”,可心里却有个莫名的猜想在滋长,像屋檐上的水汽,腾腾的按耐不住。心里有千千万万条丝线揪扯在一起,她心下一横,偷偷将手上一只玉镯取下,藏进了半臂的夹层。“我的玉镯好像丢了。”温姝嗫嚅,惶然地转向车夫道:“烦请稍等,我得回去寻一寻。”言讫便拉着温二娘下了车。两人撑伞回到寺庙门口,唤住正准备闭门的小和尚说明了来意。温姝心急如焚地哀求,“小师傅您行行好,那镯子是我亡母的遗物,在我身上五载光景,是家母留给我们姐妹两唯一的念想了。”“可今日寺庙已经闭门,不再接待访客……”话没说完,温姝几乎要哭起来,她手足无措地从荷包里搜出全部银子,红着眼睛对小和尚哀求,“小师傅求你了……我们姐妹如今父母双亡,那个玉镯对我们真的很重要。”温二娘一听也急了,当下便要哭起来。小和尚挣扎一番,最后妥协地为两人让出间隙道:“那烦请施主莫要乱走,一定跟着小僧。”“诶,谢谢,谢谢小师傅。”温姝一迭声地说着感谢,与温二娘一道进了禅寺。冷雨仍在下着,淅沥沥地浇在屋顶和房檐,又骨碌碌地滚落,在檐下形成片片水帘。温二娘跟着小和尚往方才两人上香祭拜的方向走,温姝则将藏在半臂里的玉镯取出,放在了路边一个积着水的浅洼里。趁着两人找东西的片刻,她从廊道的一侧溜出了香堂。雨下得没完没了,敲在青瓦石板上,乱了心神,也藏匿了她的脚步。温姝不知道谢夫人去了哪里,只凭着方才与小和尚周旋时窥得的一片衣角,猜测他许是去了寺庙的后堂。逼仄的甬道尽头,是一扇半开的小门。温姝行过去,发现这里是寺中禅师们打坐时用的禅院。可如今四下无人,仅有一个老僧前来引了谢夫人入内。温姝认出来,来人正是本寺住持,海慧法师。两人欣然一笑,简单问过几句后,谢夫人便随他进了禅室,行为言谈间颇为熟稔,似是相识已久。温姝自进京以来,背靠王家,与京中权贵女眷多有来往,并未听过谢家笃信佛教。饶是后来接近了谢老夫人,她也从未听谢老夫人说起过谢家与海慧法师的私交。她越想越觉不对,脚下微挪,推开小门顺着廊下就溜了进去。禅院不大,但好在院中一株繁茂的菩提,还有周围檐下四角的睡莲瓷缸遮掩,一切动静都隐匿在了雨声淋漓,温姝渐渐接近了烛火飘摇的禅室。轻烟缭绕,袅袅氤氲,像极了人世与往生的念念相续。经幡和青烟之间,海慧法师静静地坐着,口中念念有词,似在诵经。一身素衣的谢夫人持香静默,单薄的身影在雨声和青烟中染上几分萧索。烛火明灭的佛台上,两个牌位并立。温姝从门外看过去,发现上面除了两个生卒日期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。温姝心头一跳,隐约觉得这个日期眼熟。她一时想不起来,也不好在禅院多呆,草草整了衣衫,转身回了香堂。温二娘和小和尚已经等在了那里。“姊姊。”温二娘提裙跑来,将寻到的玉镯递给她道:“是这个玉镯不错吧?”温姝点点头,接过来用帕子细细地擦了,对一旁的小师父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,“谢过小师父。”那小和尚却挂着副冷淡的表情,似是对她不守约定擅自离开而感到不快。温姝赧然地解释了几句,带着温二娘出了山寺。回程的一路,温姝心里都挂着这件事,行得很是沉默。好在今日是寒衣节,王府伺候的下人也只觉温姝是因着祭奠一事触景伤情,并未在意她的情绪反常。两人回了自己的院子,温姝遣走了温二娘,从父亲的遗物里翻出一本老旧的《历书》。她寻着时间的顺序,快速翻到先帝朝的昌平年,按着年月一页页数过去,最后终于停在了昌平十五年——叁月,太原府桃花汛,千亩良田被毁,流民万人,居无定所。七月,淮南道大旱,朝廷派钦差前往赈灾。九月,两次天灾,粮价飞涨,多地饥荒。十月,突厥兴兵南下,安北、北庭两府形势危急。冬月,受降城被困,援军粮草被劫……天色黑了,外面的雨却下得愈发翻山倒海起来。雨滴打到廊下的石板,渐得几尺高,地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水雾。噼里啪啦的雨声中,温姝的目光一滞,手里书册落地,声音却融入今秋这无边的雨。“昌平十五年冬月十九,受降城破,镇北王守城而死,王府被焚,五万守军覆没,十万百姓被屠。往后七日,乾坤皆赤,日月迷黄。”